江西稀土黑幕
  私採、走私為何屢禁不止?《財經國家周刊》獨家揭秘江西稀土產業鏈的原始生態及幕後隱情。
  文/《財經國家周刊》記者 肖隆平
  尋
  烏縣地處大山深處。從江西贛州市區向東南行駛約240公里,才到達下轄的尋烏縣。這裡東南連接武夷山脈,西北緊靠九連山支脈,全縣3/4區域為山地。讓這個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迅速走紅的是一種淡黃色泥土——有“工業黃金”之稱的稀土。
  上甲村位於尋烏縣稀土開采的核心區域。自1980年代開始,一家國企就在此從事稀土開采和冶煉工作。其後,由於巨大利益驅使,一條稀土黑色產業鏈逐漸形成。
  “這裡曾有數十個林木茂盛的山頭,現在基本被削平了。”2014年11月,趙星(化名)指著千溝萬壑和橫七豎八的導流管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說。在比例尺為1:10萬的衛星地圖上,上甲村區域呈現一片白色。
  1989年,趙星在上甲村開始私採稀土。一年後,他擔心私採違法,決定轉行。但伴隨稀土價格一路飆升,更多的私採者加入進來。
  最瘋狂的2010年6月〜2011年6月,南方中重型稀土代表品種氧化鋱價格由250萬元/噸漲到2200萬元/噸,漲幅近8倍;氧化鏑價格由100萬元/噸漲到1200萬元/噸,漲幅超過10倍。
  在暴利的驅使下,從2011年開始,上甲村愈發喧囂起來。李聰凡(化名)在當年成了上甲村一名私採稀土的礦主。此前,他曾在廣東、福建從事過無證開采稀土工作。他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說,2011年,上甲村一帶有40多個礦主在從事非法開采稀土。
  除了尋烏縣,同隸屬於贛州市的安遠縣、定南縣、信豐縣等都有不少類似私採濫挖稀土的重點地域。江西理工大學稀土學院副院長楊幼明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介紹,贛州的中重型稀土主要集中在定南、全南、龍南、尋烏、安遠、信豐、寧都和贛縣8個縣。這裡供應著全球90%的中重型稀土,離子型稀土資源儲量也居全國乃至全球同類礦種第一,因此被稱為“稀土王國”。
  據江西省稀土行業學會從原礦和分離物公開數據統計得出的粗略估算,最火的2011年上半年,江西省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原礦系私採。
  好景不長。從2011年6月開始,稀土價格開始持續下跌。同時,由於相關部門的重點整治,贛州稀土猖獗的私採現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
  但多位業內人士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表示,人們對稀土暴利的追逐就像毒品一樣上癮,贛州地區的私採並未真正停止。一條經私採、洗白、走私的稀土黑色產業鏈依然活躍,只是每個環節都較以前更為隱秘。
  洗白
  在一個地方開采,再將稀土運送到另外一個地方的冶煉廠“洗白”,變成合法稀土氧化物。這是稀土私下交易的常見模式。
  自本地、外地和國外走私來的稀土,通過贛州本地的冶煉廠加工成稀土氧化物,成為冶煉廠計劃內的產品,轉身成為“合法”商品。
  李聰凡介紹,通常情況下,私採礦主一旦選擇好了山頭,他們一般都選擇跟當地人合作,五五分成。然後,再從自己的分成中拿出一成給合作方,來打點當地“可能帶來麻煩的人”。私採者負責開采和運輸稀土礦。
  不過,這樣的運作常常受到政府的打擊。據瞭解,自1999年國家開始整治稀土行業以來,贛州市各級政府屢屢對稀土私採現象進行治理,僅2004年就取締關閉了非法礦點3000多個。當年12月,贛州市將88本採礦證收回,並以股份制形式組建贛州稀土礦業公司,進行統一管理。
  李聰凡有位交情頗深的朋友,因稀土私採被抓而身陷囹圄。這讓他一直心存不安。
  2012年7月,李聰凡決定冒最後一次險。他準備從福建龍岩運輸3噸左右的私採稀土礦,經廣東梅州、河源,最終到達贛州全南縣,把貨賣給當地的冶煉廠。
  按照慣例,貨車先行,他在後面“押貨”。“如果碰到前車有事,我們就先走。在下一個高速路口出高速,或在服務區等候。”李聰凡說。“幸好”大部分收費站並不檢查運輸的貨物。
  此前,李聰凡“栽”過幾次。不過,2012年的最後一次冒險,他拿到了100萬元左右的交易款。李聰凡決定從此做一名上班族,不再碰令他心驚肉跳的稀土。
  “洗腳上岸”的李聰凡說,如今贛州地區的私採和洗白情況錶面上得到控制,但部分企業將稀土原礦運至其他省份進行洗白處理。其佐證是,2014年12月4日,工信部、國土部、和公安部等8部委,分赴江西(贛州)、安徽和廣東等7個省,進行第4次聯合打擊稀土非法交易整治活動。《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隨同採訪。此次整治活動發現,安徽省黃山市鑫茂礦業公司(貿易企業)涉嫌稀土洗白交易,這家公司的一批“黑”稀土輾轉賣到了尋烏縣一家綜合回收利用企業。
  七寸

  要抓住涉“黑”企業並非易事,除非有人舉報。
  江西理工大學產業研究院院長吳一丁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稀土原礦本身並無利用價值,需要經過冶煉廠分離後成為氧化物。因此,抓私採偷運只能治標,抓住非法交易的冶煉廠才能擊中“七寸”。
  為此,2014年9月24日,江西省工信委印發了一份《清理規範稀土資源回收利用項目實施方案的通知》。《通知》最終確認了贛州多家稀土廢料回收企業的生死走向:5家企業加入贛州稀土、包鋼稀土或與這兩家集團簽訂協議,另外31家企業進行整改,對於整改達標的企業引導進入這兩家稀土集團或轉產。立即關閉無核准備案文件的企業3家,叫停已備案未建項目13個。以上工作原則上兩年內完成。
  在江西省工信委的籌劃中,不僅希望國有稀土集團能控制住非法開采問題,還要收購兼併冶煉分離及廢料回收企業,以解決非法冶煉的問題。
  據江西省工信委前述《通知》,不僅有一些稀土資源回收利用企業以資源回收利用為名,變相建設冶煉分離生產線,收購加工稀土礦產品,通過黑市交易、偷逃稅費,衝擊和擾亂稀土市場秩序。
  而且,部分冶煉分離企業也直接參与了稀土洗白。據中國稀土行業協會數據顯示,2012 年,南方稀土礦產品指令性計劃總計1.34 萬噸,而僅離子型稀土礦一類,2012年就至少生產3.7萬噸,由此可以推出南方冶煉分離企業獲得的離子型稀土礦70%來源不明。
  在江西省工信委醞釀清理規範政策時,多家稀土廢料回收企業表示抵觸。2014年7月30日上午,在江西省南昌市京西賓館7樓會議室,一位在場的稀土廢料回收企業老闆聽完江西省工信委相關人員的宣讀後,大喊起來:“憑什麼關我們的廠,我廠里有幾百個員工,你說關就關?”
  “他們的意思就是,廢料回收企業要麼自生自滅,要麼歸併到贛州稀土集團。”一位在場企業主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說。
  幕後的一個隱情是併購條件。一位廢料回收企業負責人表示,贛州稀土集團的收購條件很苛刻,以政策為令牌,只出少部分錢,卻要對他們控股。
  但如不歸併至贛州稀土或包鋼稀土,這些企業將在資源配置和政策上得不到合法保護。
  業內人士擔心,游離於兩大稀土集團之外的贛州本地稀土廢料回收企業,仍然可能從事非法稀土交易,這就可能導致《通知》無法真正兌現。在兩年整改期內,他們仍然能拿到稀土專用發票,同樣可以讓非法開采的稀土原礦搖身一變擁有合法身份,流入冶煉廠進行分離。
  清理規範工作由江西省工信委主導,但贛州部分稀土廢料回收企業的項目審批出自江西省發改委。上述企業負責人表示,2011〜2012年,江西省發改委集中批准了多家稀土廢料回收項目。
  2011年5月10日,國務院發佈《關於促進稀土行業持續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這一原則性文件規定,工業和信息化部負總責,並負責稀土行業管理,制定指令性生產計劃,維護稀土生產秩序,指導組建稀土行業協會。發展改革委牽頭做好稀土投資規模和出口總量控制工作。
  具體到稀土資源回收利用項目的管理權限,直到2014年5月26日工信部發佈的《關於清理規範稀土資源回收利用項目的通知》才得以明晰:凡建有稀土冶煉分離生產線的,由工信部核准;不涉及稀土冶煉分離的,由地方政府相關部門備案。
  也就是說,這期間存在兩年多的政策空窗期,而經江西省發改委批覆的多家含有稀土冶煉分離生產線的贛州稀土廢料回收的項目,正逢此時。
  工信部原材料工業司稀土處調研員施耀強向《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介紹,對於在“空窗期”獲批綜合回收利用企業,一旦發現有違規情況,要嚴格檢查,對於超出回收需要的分離能力,一律關停。
  走私
  據介紹,贛州稀土貿易商現在共有300多家。這些公司大都租著不起眼的辦公室,卻控制大部分稀土氧化物在贛州的交易。
  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圈子。圈內人互相認識,一有外來人員接觸,圈內很快都會知道。想要進入這個圈子必須通過介紹人。
  但如今這些稀土貿易商的日子已今非昔比。隨著包鋼稀土、五礦稀土的進入,以及贛州稀土逐漸把稀土廢料回收企業收購到麾下,貿易商逐漸失去了價差的利潤空間。
  “稀土氧化物生意的利潤已跌到了1%以下。”一位當地貿易商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他現在採購的氧化鏑價格達到143萬元,但出售價僅為144萬元,1萬元的毛利,還要支付人工成本等費用。
  更為不妙的是,2014年10月底泛亞有色金屬交易所將稀土中價格最貴的氧化鏑、氧化鋱納入其交易範疇,稀土價格更加透明。負責泛亞贛州業務的江西日盈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贛州公司總經理黃震宇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他們不僅提供一個交易平臺,還將扮演批發商角色,介入更多稀土交易環節。
  一些因資金周轉不靈的貿易商,已開始拋售。前述當地貿易商認為,贛州的300多家貿易商已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現在,就看哪家能挺住。他估計,再過一年將有一半的貿易公司要倒閉。
  但對部分貿易商而言,大行情並非決定其命運的全部因素。在延續至今的稀土“黑色”鏈條中,他們也扮演著重要角色。
  “一些出口到國外的稀土資源甚至都不知道真正被誰買去了,用來做什麼。”工信部原材料司原副司長、中國稀土行業協會專家組副組長張鳳奎對《財經國家周刊》記者說。
  吳一丁也表示,非法開采商將稀土礦賣給合法的冶煉分離企業,冶煉分離企業在計劃指標之外無法洗白的稀土氧化物,經一些貿易商接手後,走私到國外。
  2009年下半年,吳一丁開始從事與稀土產業鏈黑色交易相關的課題研究。他發現,部分貿易商因為沒有稀土增值稅專用發票,在向海關申報出口商品時,填寫的往往並非稀土氧化物。從歷年海關抓獲的稀土走私案件中可以看到,把稀土氧化物報成“去污粉”、“石灰粉”、“大理石”等各種名目的應有盡有。
  但面對400多種、1000多個規格的稀土產品,缺乏相關專業人才和檢測能力的海關往往也力不從心。
  更為複雜的是,稀土冶煉分離企業並非局限於江西贛州這一“稀土王國”,在浙江、江蘇、山東等地也有類似企業。有些開采量較大的企業,通常會將稀土原礦運送到監管有漏洞的省份,進行分離作業。
  出口走私也不局限在固定省份的關口。“哪裡有漏洞,就在哪裡進行出口交易。”2013年,吳一丁為此向中央有關部門上報了一份調研材料,建議稀土出口最好設定在專門的關口,配備專業人才和檢測設備,這樣才能更好地管控住稀土走私現象。
  (本刊記者陳少智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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